我卖豆腐供沈砚读书时,他说高中后让我凤冠霞帔。
结果他成了探花郎,转头就灌我堕胎药:“公主金枝玉叶,容不下你这块脏豆腐。”
魂飞魄散那夜,我爬出地府十八层。
再出现时,驸马府红烛高照,公主正娇羞靠在他肩头。
“夫君,你这前妻当真识趣,自己投了河。”
我无声冷笑,指尖轻挑——公主发簪突然刺穿驸马右眼。
后来他罢官瞎眼,趴在泥里哭求:“娘子,我悔了。”
破庙漏雨处,我最后一次显形。
“沈砚,闻见豆腐馊味了吗?那是你骨头的下场。”
槐花的香气,甜得发腻,像打翻了一罐子陈年的蜜,粘稠地缠绕在驸马府后巷的每一寸空气里。这香气钻进我的鼻子,却搅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又酸又苦。我死死扣着身下冰冷的青石板,指甲缝里全是刮下来的青苔和污垢,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粗布单衣,紧贴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沈砚就站在我面前,隔着一层模糊的水光。他身上那件崭新的探花郎官袍,在巷口灯笼昏黄的光下,闪着一层油腻的、令人作呕的光泽。袍子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针脚细密得晃眼。几个月前,我还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给他缝制赴考的新衣,指头被针扎出多少血点子,就盼着它能带点好运。如今,他穿着这身象征泼天富贵的官袍,却要亲手掐断我和肚子里孩子所有的指望。
“含烟,”他的声音飘过来,冷得像腊月里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平静,“别怪我。走到今日,太不容易了。”
他慢慢蹲下身,那张曾经清俊儒雅、让我痴迷了半辈子的脸,离得那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一丝波澜也无。他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青瓷碗,碗沿儿磕了个小豁口——那是我娘家带来的碗。碗里盛着半碗黑乎乎的药汁,那味儿,又腥又苦,霸道地盖过了槐花的甜腻,直冲我的天灵盖。
“这是什么?”我嗓子眼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护着肚子,本能地想往后缩。可身后是冰冷的墙,退无可退。
“落胎药。”沈砚的声音平平的,甚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他捏住我的下巴,那力道,像铁钳,捏得我骨头生疼,逼着我张开嘴。“公主金枝玉叶,眼里揉不得沙子。她下月就要下嫁,这驸马府里,容不得半点污秽。”他的目光扫过我滚圆的肚子,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更容不下……你这块,上不得台面的脏豆腐。”
“脏豆腐”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眼前猛地一黑,几乎背过气去。脏豆腐?沈砚啊沈砚,你忘了是谁起早贪黑,天不亮就磨豆子点卤水,推着那吱呀作响的破车走街串巷,一块铜板一块铜板地攒?忘了是谁寒冬腊月里手冻得裂开血口子,也要把最后一块热豆腐塞进你冻僵的手里,让你在书院里不至于饿着肚子读书?忘了你一遍遍捧着我的手,说等高中了,要让我凤冠霞帔,再不用受这烟熏火燎的苦?
“沈砚!你这个畜生!” 积压的绝望和愤怒猛地炸开,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挥动手臂,想打翻那只碗,“这是你的骨血!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敢……” 声音凄厉得不像我自己。
碗没翻。他另一只手像早有预料,铁箍般攥住了我扬起的手腕,骨头被捏得咯咯作响,痛得钻心。那黑乎乎的药汁,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苦气,被他毫不留情地灌了进来。冰冷的液体呛进喉咙,冲进胃里,火烧火燎地疼。
“唔…咳咳…呕…” 我拼命挣扎,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血痕,换来他更粗暴的压制。药汁混着血沫从我嘴角溢出来,流到颈窝里,一片黏腻冰凉。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被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黑暗往下拽。腹中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仿佛有一把冰冷的钝刀在里面狠狠搅动,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剜出来。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从身体里汹涌地涌出,迅速带走我最后一点体温和力气。
“孩子……我的孩子……” 我徒劳地伸手想去捂肚子,却连抬起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了。视线彻底模糊,只能看到沈砚官袍上那片刺目的金色云纹,还有他冷漠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扭曲、晃动。
他俯视着我,像在看一条垂死的、肮脏的野狗,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无边无际的冰冷,裹挟着身体深处被强行撕裂的剧痛,将我拖入无底的深渊。最后一点感觉,是身下漫开的温热粘稠,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气,迅速变得冰凉。
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挣扎着,终于破开水面。没有身体,没有心跳,只有一种轻飘飘的、被无形之物托着的悬空感。我“浮”在熟悉的驸马府上空,低头看着下方灯火辉煌的正厅。
里面,红烛高烧,亮如白昼。大红的双喜字贴在窗棂上,刺得我魂体都在颤抖。桌上堆满了各色贺礼,金玉满堂。我的丈夫,不,现在是驸马爷沈砚,穿着比之前更华丽、更耀眼的锦袍,玉冠束发,满面春风。他身边,坐着新嫁娘华阳公主。她穿着一身极尽奢华的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一张芙蓉面娇艳欲滴。她微微侧身,几乎依偎在沈砚怀里,姿态亲昵无比。
“夫君,”华阳公主的声音又软又甜,带着一丝慵懒的得意,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沈砚的胸口,“说起来,你那前头那个……倒真是个识趣的。知道自己碍眼,不等我们动手,自个儿就寻了短见,投了河。省了我们多少麻烦。”
沈砚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变,甚至更温柔了些,他顺势握住公主的手,轻轻摩挲着,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个粗鄙村妇罢了,上不得台面。若非念及她早年辛苦,给她娘家留了几两烧埋银子,已是仁至义尽。死了也好,干净,免得污了公主的眼,也省得日后徒生事端。”
他端起桌上精致的白玉酒杯,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琼浆,姿态优雅地送到唇边抿了一口,喉结滚动,表情是满足的享受。
“驸马爷宅心仁厚。”旁边一个穿着管家服色的中年男人立刻谄媚地接口,对着公主和沈砚点头哈腰,“那柳氏听说是在城外乱葬岗草草埋了的,连副薄棺都没用上,也算是她自作自受的报应了。”
“报应?”华阳公主掩口轻笑,眼波流转,瞥了沈砚一眼,带着娇嗔,“夫君,你说她是不是该谢我?要不是我下嫁,她恐怕还得守着那破豆腐摊子,一辈子做那低贱的营生呢。”
沈砚宠溺地看着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公主说的是。她命薄福浅,哪能跟公主的金枝玉叶相比?能沾上公主一点福气,已是她前世修来的造化了。”
他们的笑声,管家谄媚的附和声,觥筹交错的清脆响声,混杂着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虚无的魂体里。那笑声尖锐刺耳,带着赤裸裸的嘲讽和践踏。我看着沈砚那张春风得意的脸,那张我曾倾尽所有去爱慕、去供养的脸,此刻只觉得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狰狞可怖。
恨意,冰冷刺骨、无边无际的恨意,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我仅存的意识彻底淹没!不是悲伤,不是绝望,是纯粹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恨!我的孩子!我那未出世就被亲生父亲亲手扼杀的孩子!我十年如一日磨豆腐供他读书的心血!我这条卑微如蝼蚁的命!在他们眼里,竟连一块抹布都不如!死了还要被这样轻贱地议论、嘲讽!
“啊——!”
一声无声的尖啸从我灵魂深处爆发出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剧烈地扭曲了一下。正厅里悬挂的琉璃灯盏猛地一阵晃动,烛火骤然拉长、跳跃,明灭不定。
“咦?怎么起风了?”华阳公主蹙了蹙精心描画的黛眉,往沈砚怀里缩了缩。
沈砚也警觉地抬头看了看门窗,门窗紧闭,并无异样。“许是烛火太旺,热气蒸腾所致。”他安抚地拍了拍公主的手背,眼神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就在这时,我全部的意念,所有被碾碎又被恨意粘合起来的疯狂念头,死死地钉在了华阳公主发髻上那支最耀眼夺目的金簪上!那簪子,赤金打造,簪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眼镶嵌着两颗殷红如血的宝石,在烛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那是身份的象征,是踩在我尸骨上的得意!
给我动!
无声的指令带着毁天灭地的怨毒冲撞过去!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断裂声响起。
华阳公主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嵌红宝凤凰步摇,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沉重的簪身和那只昂首的凤凰,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拔起,裹挟着一股尖锐的破空厉啸,化作一道刺目的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沈砚的右眼!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被利物贯穿的闷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砚脸上那春风得意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就瞬间扭曲成极致的惊骇和剧痛!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啊——我的眼睛!”
温热的血,混着某种粘稠的液体,猛地从他捂住的右手指缝间飙射出来,溅在他华美的锦袍上,溅在公主惊恐万状的脸上,溅在满桌的珍馐美馔上,猩红刺目!
华阳公主脸上的娇羞得意瞬间被极度的恐惧取代,她失声尖叫,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沈砚身边弹开,花容失色,浑身抖如筛糠。
“驸马爷!”
“有刺客!护驾!快护驾!”
厅内瞬间炸开了锅!管家和仆役们惊得魂飞魄散,有的瘫软在地,有的像无头苍蝇般乱窜尖叫。侍卫们慌忙拔刀,刀锋在烛光下闪着寒光,却根本找不到攻击的来源,只能团团围住捂着眼睛在地上痛苦翻滚哀嚎的沈砚,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我悬浮在喧嚣与血腥之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沈砚指缝间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他因剧痛而抽搐的身体,看着他引以为傲的富贵和体面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血,终于流出来了。沈砚。
这,只是开始。
驸马府里浓重的血腥气和惊惶的叫喊,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离我越来越远。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冰冷、粘稠,如同无数只从地底伸出的腐烂鬼手,死死攥住了我轻飘飘的魂体,不容分说地往下拖拽!
天旋地转。
再“睁眼”,已非人间景象。没有光,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幽暗,仿佛凝固了万古的寒冰。刺骨的阴风打着旋儿,裹挟着无数细碎凄厉、分辨不出内容的呜咽声,刮过我的“身体”,带来一种灵魂被寸寸凌迟的剧痛。
这就是幽冥地府?我茫然地“站”着,脚下是冰冷湿滑、仿佛浸透了脓血的黑色岩石。远处,隐约可见一条浑浊不堪、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河流,河面上飘荡着点点惨绿色的磷火,映照着岸边扭曲怪异的枯树影子。更远处,似乎有巨大城池的轮廓匍匐在黑暗中,死气沉沉。
“新魂柳含烟!” 一声断喝,如同生锈的铁片在岩石上摩擦,炸响在我意识深处。
前方幽暗处,空间一阵扭曲,两点幽绿的火光骤然亮起!紧接着,一具森白高大的骨架,披着一件破败不堪、却隐隐透出威严官威的玄色袍服,凭空浮现。那骷髅的眼窝深陷,里面燃烧着两团冰冷的绿焰,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它手中握着一根由无数细小骷髅头串联而成的长鞭,鞭身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气,散发着令人魂体都要冻结的恐怖威压。
地府判官!我本能地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寿数未尽,横死含冤,怨气冲天,抗拒轮回!” 骷髅判官的声音毫无感情,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扰乱阴阳秩序,当受鞭刑九百,打散灵识,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未落,它手中的骷髅鞭已然扬起!那鞭影快得超越了时维,裹挟着刺耳的鬼哭狼嚎之声,撕裂了凝固的黑暗,狠狠抽打在我的魂体之上!
“啪——!”
无法形容的剧痛!那不是皮肉之苦,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被地狱业火灼烧的极致酷刑!我发出一声无声的惨嚎,魂体剧烈地波动、扭曲,几乎瞬间就要溃散!无数细碎的、属于前生的痛苦记忆碎片——磨坊里豆子的腥气、沈砚读书时灯下的剪影、腹中胎儿微弱的胎动、毒药灌喉的冰冷、青石板上漫开的血……被这一鞭子抽得轰然炸开,在意识里疯狂搅动!
鞭影如毒蛇般再次扬起!
不!我不能散!沈砚!华阳!他们还在人间享尽富贵荣华!我的仇!我孩子的仇!
一股比阴风更刺骨、比业火更灼烈的恨意,从灵魂最深处猛地炸开!硬生生顶住了那即将到来的第二鞭!我猛地“抬头”,虚无的魂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迎向那两点冰冷的绿焰:
“判官大人!我不入轮回!我甘愿受刑!九百鞭!九千鞭!我受!但我要回去!我要亲手撕了他们!我要他们血债血偿!我要他们永堕无间地狱!”
我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血淋淋的疯狂,在这死寂的幽冥中激荡。
骷髅判官扬鞭的动作,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眼窝中跳跃的绿焰,光芒流转,像是在审视着什么。那冰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沸腾的恨意,看到更深处燃烧的执念。
“魂飞魄散,亦不悔?” 它的声音依旧冰冷,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味?那是对纯粹毁灭意志的欣赏?
“不悔!” 我嘶吼着,魂体因极致的恨意和即将到来的酷刑而剧烈震颤,“只要让我回去!让我能动!能碰到他们!让我能亲手…亲手剜出他们的心肝!”
“所求何能?” 骷髅判官手中的长鞭垂落,鞭梢的黑气缭绕。
我愣了一下。能力?我要什么能力?刀?火?毒?不…那样太便宜他们了!我要他们众叛亲离!要他们身败名裂!要他们一点点失去所有,在绝望和痛苦中腐烂!
一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冰凌,瞬间刺穿混乱的思绪。
“隔空移物!” 我几乎是从灵魂的嘶吼中挤出这个词,“我要能隔空移物!移走他们的一切!他们的富贵!他们的倚仗!他们的希望!我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所有珍视的东西,一件件、一样样,在我眼前粉碎!灰飞烟灭!”
骷髅判官沉默了。死寂笼罩下来,只有忘川河水呜咽和远处隐约的惨嚎。时间仿佛过去了一瞬,又仿佛过去了千万年。
终于,它下颌的白骨开合,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以魂飞魄散为价,换你七日阳世显能。隔空移物,唯限彼身之物。七日一过,无论功成,灵识尽灭,永归虚无。此契,成否?”
七日!只有七日!灵识尽灭…永归虚无…这意味着连转世投胎为蝼蚁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那又如何?没有沈砚和华阳血染黄泉的结局,这轮回,这永生,对我来说不过是永恒的炼狱!
“成!” 我毫不犹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
“善。” 骷髅判官颌骨微动。下一刻,那柄缠绕着无尽怨毒与痛苦的骷髅长鞭,骤然爆发出比之前更刺目的乌光,如同一条来自九幽最深处的孽龙,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撕裂幽冥的黑暗,狠狠抽落!
“啪!啪!啪!啪!啪!”
鞭影连绵不绝,不再是单一的痛苦,而是九百种酷刑同时加身!刀山火海,油锅冰狱,拔舌穿心……无数地狱的恐怖景象化为实质的痛楚,疯狂地撕裂、碾磨、焚烧着我的魂体!每一次鞭挞,都带走一片魂光,每一次剧痛,都让我的意识模糊一分。
恨!唯有那蚀骨的恨!沈砚得意的脸!华阳娇羞的笑!青石板上冰凉的血!腹中被绞杀的胎儿!这些画面,在无边的痛苦中,如同烙印,死死焊在我的意识核心!成为我抵抗彻底崩散的最后一根支柱!
九百鞭!魂体早已支离破碎,光芒黯淡如风中残烛,只剩下最核心处一点执念不熄的幽火,倔强地燃烧着。
骷髅判官手中的长鞭悄然隐去。它空洞的眼窝凝视着我那几乎透明的残魂,下颌开合,吐出最后冰冷的判词:“契约已成。七日为期,魂散之时,万劫不复。去吧。”
一股无法抗拒的排斥力猛地袭来!仿佛整个幽冥都在挤压、排斥我这缕即将彻底消散的残魂!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判官那两点幽绿的火焰渐渐隐没于永恒的黑暗。
身体,不,是那点仅存的、由恨意强行粘合的残魂,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向上抛掷!穿过冰冷粘稠的忘川水气,穿过无数厉鬼伸出的、想要将我撕碎的嶙峋鬼爪,穿过一层又一层令人窒息的地府罡风!
剧烈的撕扯感再次传来,比鞭刑更甚!仿佛要将这仅存的一点意识彻底磨灭!每一次穿过一层阻碍,魂体就稀薄一分,意识就模糊一分。那点幽火在狂风中剧烈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不能散!不能散!沈砚!华阳!血!我要他们的血!
我死死地“咬”着那两个字,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前方,一点微弱的光亮刺破无尽的黑暗与阴冷,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人间!是驸马府那熟悉的、带着血腥和脂粉气的空气!
“噗!”
仿佛冲破一层粘稠的水膜,那点残存的魂火,带着几乎耗尽一切的虚弱感,重新“浮”在了驸马府那充斥着药味、血腥气和压抑恐慌的卧房上空。
下方,一片狼藉。沈砚躺在床上,右眼裹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纱布,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起皮。他不停地痛苦呻吟、抽搐,身体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几个太医围在床边,神色凝重,低声商议着,却束手无策。
华阳公主坐在不远处的锦凳上,脸色同样难看,带着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嫌恶和惊惧。她离床榻远远的,用一方熏了浓香的丝帕紧紧捂着口鼻,仿佛沈砚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和药味是什么致命的毒气。她精心描画的眉眼间,再无昨夜的半分柔情,只剩下烦躁和不安。
“废物!一群废物!”沈砚猛地嘶吼出声,因为剧痛和愤怒而破了音,左手胡乱地挥舞着,打翻了床边小几上的药碗。褐色的药汁泼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污了一大片。“我的眼睛!本官的眼睛!还有这腿……为什么动不了!为什么像有千万根针在扎!啊——!”他抱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驸马息怒!驸马息怒!”一个太医慌忙跪下,额头冒汗,“这眼伤…实在是簪子刺得太深,伤了根本…这腿…脉象淤塞,邪风入体…容下官再想想…再想想…”
“想?本官要你们何用!”沈砚状若疯狂,仅剩的左眼布满血丝,狰狞地瞪着周围的人,“滚!都给我滚出去!”他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身体绷紧,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太医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华阳公主眉头皱得更紧,看着沈砚那痛苦扭曲、涕泪横流、仪态尽失的模样,眼中那抹嫌恶几乎要溢出来。她站起身,声音冷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驸马好生将养,莫要再动气伤了身子。本宫…去佛堂为你祈福。” 说罢,竟是片刻也不愿多待,带着贴身宫女,快步离开了这间充满痛苦和绝望气息的屋子。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响。房间里只剩下沈砚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呻吟。他瘫软在床上,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冷汗浸透了他的中衣,贴在身上,狼狈不堪。
他仅剩的左眼无神地望着华丽的承尘,那上面用金粉绘着祥云仙鹤的图案。看着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哆嗦起来,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呜咽:“…疼…好疼……含烟…阿烟…当年我风寒…你…你熬的那碗姜糖豆腐脑…热乎乎的…喝了就不疼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孩童般的委屈和迷茫,瞬间消散在浓重的药味里。
悬在房梁阴影处的我,那点幽冷的魂火,猛地一颤。姜糖豆腐脑……呵……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嘲讽和毁灭意味的意念,无声无息地锁定了沈砚枕边不远处——那里放着一个锦盒,盖子半开着,露出里面一方色泽温润、雕刻着瑞兽图案的羊脂白玉镇纸。那是他新得的宝贝,昨日还曾得意地向公主展示。
动!
意念如刀!
“呼!”
那方沉重的白玉镇纸,毫无征兆地从锦盒中凌空飞起!像一块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砸向沈砚那只裹着纱布、还在渗血的右眼!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咔嚓”声!
“嗷——!!!”
沈砚的惨嚎瞬间拔高了八度,撕心裂肺!他整个人像被扔进油锅的虾米,猛地弓起了身子,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鲜血狂涌!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从床上直接滚落下来,“咚”地一声砸在地毯上,蜷缩成一团,发出不似人声的痛苦哀鸣,鼻涕眼泪混着鲜血糊了一脸。
门外立刻传来侍卫惊慌的询问和脚步声。
我冷冷地“看”着他在昂贵的地毯上翻滚、抽搐,如同一条濒死的蛆虫。
姜糖豆腐脑?
沈砚,这才叫疼。好好受着。
驸马府上空的气流,都带着一股沉甸甸的铁锈味。血腥、药石、还有隐隐透出的绝望,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我如同一点即将燃尽的残烛幽火,无声地盘旋在这座华丽牢笼的上方,每一次意念的凝聚,都感觉那构成魂体的微弱光点又黯淡一分,如同沙塔在狂风中簌簌剥落。
时间,是悬在我头顶的铡刀。七日之期,已耗去大半。
沈砚的惨叫和咒骂,早已成了驸马府里最寻常的背景音。他瞎了右眼,左眼视力也急剧衰退,看东西只剩一片混沌的光影。更致命的是他那双腿,太医们众口一词的“邪风入骨”、“经脉尽废”,彻底剥夺了他站立行走的能力。曾经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新晋驸马,如今只是个蜷缩在锦绣堆里、暴躁易怒、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废人。
而华阳公主,那点仅存的、因政治联姻而生的耐心和表面功夫,也彻底耗尽了。她搬离了主院,住进了最偏远清净的别苑,美其名曰“为驸马静养祈福”。通往沈砚卧房的路,她一步也不愿再踏足。每日的汤药饭食,都由最下等的仆役战战兢兢地送入,再匆匆收拾出摔碎的碗碟和沾满污物的被褥。
驸马府,成了一座奢华的活人墓。
这日黄昏,残阳如血,给死气沉沉的府邸镀上一层不祥的金红。一辆装饰简朴、却透着官家威严的青呢小轿,由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抬着,避开了正门,悄无声息地从驸马府偏僻的角门溜了出去。轿帘低垂,遮得严严实实。
我的意念,如同附骨之蛆,瞬间缠绕上去。轿子里,是华阳公主。她换下了华丽的宫装,只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脂粉未施的脸上,带着一种急于逃离樊笼的焦躁和隐隐的期待。她要去哪儿?
轿子七拐八绕,最终停在城西一座清幽雅致的茶楼后巷。华阳公主被贴身宫女搀扶着下轿,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才低着头,匆匆闪进茶楼一道不起眼的侧门。
雅间里,焚着上好的沉水香,清烟袅袅。一个穿着绯色官袍、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的青年官员早已等候在此。他一见华阳进来,立刻起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微臣赵元清,参见公主殿下。”
“赵侍郎不必多礼。”华阳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放松,她在主位坐下,眉宇间是长久压抑后的舒展,“本宫心烦,出来透透气。也只有你这旧人,还能说几句话了。”她端起侍女奉上的香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落在赵元清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审视和考量。
赵元清,新科榜眼,吏部侍郎,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更重要的是,他是华阳公主尚未出阁时,宫宴诗会上曾青眼相看的“旧人”。公主的心思,昭然若揭——沈砚已废,如同一块用过的抹布,是该寻一块更光鲜、更有用的垫脚石了。
两人开始低声交谈。华阳抱怨着驸马府的“晦气”和沈砚的“疯癫失态”,言语间满是鄙夷和厌弃。赵元清则恰到好处地表达着同情与愤慨,话锋一转,又巧妙地恭维起公主的“隐忍大度”和“天家气度”,言语间隐晦地传递着攀附之意。雅间里的气氛,渐渐升温。
“殿下受苦了,”赵元清的声音放得更低,带着某种暗示性的柔和,“沈砚此人,忘恩负义,心术不正,落得如此下场,实乃天理昭彰。殿下千金之躯,实在不必再为这等废人劳心伤神。朝中…自有明眼人,知晓殿下的委屈与不易。”他微微倾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华阳。
华阳公主脸上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她垂下眼帘,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这赵元清,知情识趣,又年轻有为,比那废人沈砚强了何止百倍?她心中那点不甘和失落,仿佛找到了新的出口。
就在这暧昧气氛渐浓之时,我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华阳公主腰间悬挂着的那枚蟠龙玉佩上。赤玉雕成,龙形矫健,正是驸马身份的铁证!是她曾经权势和荣耀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她急于甩脱的耻辱烙印!
动!
意念如冰锥刺出!
“铮!”
一声清脆的玉碎声响彻雅间!
那枚象征着驸马尊荣的蟠龙赤玉佩,毫无征兆地从华阳腰间丝绦上崩裂!断裂的玉块并未落地,反而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化作一道刺目的红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射向赵元清那张俊朗的脸!
“噗!”
一块锋利的碎玉,精准无比地擦过赵元清的左脸颊!瞬间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啊——!” 赵元清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脸踉跄后退,鲜血瞬间从指缝中涌出,染红了他绯色的官袍!
“护驾!有刺客!” 华阳公主吓得魂飞魄散,花容失色,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失声尖叫!她惊恐地看着赵元清脸上的血,又看看地上那碎裂的蟠龙玉佩,仿佛那不是玉,而是什么噬人的毒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侍卫撞门冲入,刀剑出鞘,寒光闪闪,却只看到惊惶的公主和捂脸惨嚎、血流满面的赵侍郎,以及地上那枚碎裂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蟠龙玉佩。刺客?哪有什么刺客的踪影!
赵元清痛得浑身发抖,看向华阳公主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惊惧、怨毒和难以置信。这玉佩…这驸马府的东西…是诅咒!是天谴!他再顾不上什么攀附前程,在侍卫的搀扶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个瞬间变得无比恐怖的地方,临走时那怨毒的一瞥,让华阳如坠冰窟。
雅间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华阳公主粗重的喘息。她脸色惨白如纸,看着地上那碎裂的赤玉蟠龙,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玉佩,仿佛在嘲笑着她的痴心妄想,嘲笑着她以为可以轻易摆脱的过去。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精心挑选的“退路”,被这诡异的一击,彻底斩断了。驸马府的烙印,如同附骨之蛆,甩不脱,挣不掉。绝望和孤立无援的寒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这位金枝玉叶。
我冷冷地“看”着她失魂落魄、惊恐万状的模样,魂火微弱地跳动了一下。这,只是利息。
驸马府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在京城权贵圈子里疯狂流窜。驸马沈砚重伤残疾,性情暴戾,已成废人;华阳公主私会外臣,遭遇诡异袭击,驸马信物碎裂伤及大臣……桩桩件件,都成了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丑闻。御史台的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向了皇帝的御案。
深宫,紫宸殿。
龙涎香的气息也压不住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闷。皇帝端坐龙椅之上,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下方,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御史跪伏在地,慷慨陈词,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
“陛下!驸马沈砚,身负皇恩,不思报效,反致身残性戾,有辱天家威仪!更兼治家不严,致使公主殿下身陷险境,流言四起!此等无德无能、招灾惹祸之徒,岂堪再居驸马之位,玷污皇家清名?臣等泣血恳请陛下,罢黜沈砚驸马之职,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华阳公主,虽有金枝玉叶之尊,然私会外臣,行止失当,致生祸端,亦有损皇家体面!陛下……”
皇帝紧抿着嘴唇,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疲惫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御史的滔滔不绝。目光落在殿中角落里,那个被两个小太监艰难搀扶着、勉强“站”在那里的人影身上。
是沈砚。
他几乎不成人形了。身上象征驸马身份的紫袍污秽不堪,沾着不知是药渍还是秽物的痕迹。右眼蒙着厚厚的纱布,边缘渗着黄褐色的脓水。左眼浑浊无光,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视线茫然地对着前方虚空。他双腿软软地拖在地上,全靠两个小太监架着腋下才不至于瘫倒。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汗味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昔日探花郎的风采,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具被痛苦和恐惧掏空了的躯壳。
“沈砚,”皇帝的声音冰冷,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御史弹劾,桩桩件件,你可有话说?”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仿佛被鞭子抽中。他仅剩的左眼费力地转动着,试图聚焦到龙椅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罢官?贬为庶人?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他挣扎着,想要开口辩解,想要喊冤,想要抓住最后一丝稻草!
“陛…陛下…臣…臣冤枉啊!” 他终于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涕泪横流,那张曾经俊朗的脸扭曲变形,“是…是妖邪作祟!是那贱…是柳氏!是她阴魂不散!是她要害臣!要害公主!要害天家啊陛下!” 他语无伦次,如同疯魔,身体筛糠般抖着,“求陛下…求陛下开恩!念在…念在臣昔日…”
“住口!” 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声如雷霆!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他看向沈砚的眼神,已再无半分温度,只剩下彻底的失望和冰冷的嫌恶。一个废人,不仅无法为皇家增光,反而成了最大的污点,如今竟还敢在朝堂之上,妄言鬼神,攀咬已故之人,简直荒谬绝伦,不可救药!
“妖邪?阴魂?” 皇帝的声音寒彻骨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沈砚,你身负功名,深受国恩,不思己过,反以怪力乱神推诿罪责,辱及皇家,其心可诛!看来这伤,不仅废了你的腿,更坏了你的脑子!”
皇帝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个瘫软下去、如同烂泥般的废物,目光扫过阶下群臣,金口玉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朕旨意!驸马沈砚,德行有亏,身染恶疾,不堪其位!即日起,褫夺其驸马都尉之爵,罢免一切官职,贬为庶人!念其曾为朝廷效力,赐白银百两,即日搬离驸马府!永不得再入京城!”
“华阳公主,御下不严,行止失察,有损皇家清誉,着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
圣旨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
“不…不要啊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 沈砚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哀嚎,如同被割断了喉咙的野兽。两个小太监再也架不住他彻底瘫软的身体,他像一袋被丢弃的腐肉,“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剧痛传来,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徒劳地伸出手,朝着龙椅的方向抓挠着,嘴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左眼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口水,糊满了那张曾经清俊、如今却扭曲如恶鬼的脸。
完了。一切都完了。功名、富贵、权势、驸马的光环……所有他费尽心机、用妻儿性命换来的东西,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夺,碾为齑粉!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我悬浮在紫宸殿那高高的、雕梁画栋的穹顶阴影之下,冷冷地俯视着下方那滩烂泥。那点幽暗的魂火,跳动得异常微弱,几乎只剩下一点针尖大小的寒芒。七日之期,已如风中残烛。
沈砚的哀嚎和涕泣,是此刻最好的送葬曲。
皇帝厌恶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拖出去!”
两名殿前武士如狼似虎地扑上,架起烂泥般的沈砚,毫不留情地将他拖出了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紫宸殿。金砖地面,留下两道湿漉漉、散发着腥臊气味的拖痕。
京城郊外,通往北地流放之途的官道旁,一片荒芜。野草萋萋,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缩。几座歪斜破败、连乞丐都不愿栖身的荒废土庙,像被遗弃的骸骨,散落在枯树林的边缘。
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裹挟着冰粒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混沌。
其中一个连门板都塌了半边的破庙里,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黑影。是沈砚。
他像一条被彻底打断脊梁骨的癞皮狗,蜷在冰冷潮湿、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干草堆上。身上那件褴褛的、沾满泥污的单衣,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和冷汗浸透,紧贴在枯瘦的身体上,起不到半点御寒的作用。褫夺官职、贬为庶民的圣旨,不仅夺走了他的一切,连那仅存的、象征身份的紫袍也被剥去。右眼的纱布早已污黑破烂,脓血混合着雨水,在脸上糊成一团,散发着恶臭。左眼浑浊不堪,视线里只有一片模糊晃动的灰暗光影。双腿像两根毫无知觉的朽木,瘫在肮脏的地上。
冷。刺骨的冷。深入骨髓的冷。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百两纹银?早就被押送的差役和沿途的“山神”盘剥得一文不剩。饥饿像无数只蚂蚁,疯狂啃噬着他的胃和意志。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徒劳地试图把身体蜷缩得更紧,汲取一丝根本不存在的暖意。仅存的左眼茫然地转动着,透过破庙坍塌的屋顶,望着外面铅灰色的、不断落下冰冷雨线的天空。
完了。一切都完了。流放三千里,以他现在的残躯,根本就是一条通往乱葬岗的死路。饥饿、寒冷、伤病……每一样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气味,如同鬼魅般,幽幽地钻进了他的鼻孔。
是豆腐的味道。不是新鲜豆子的清香,而是一种淡淡的、带着酸馊气的味道。像是放久了的豆腐,在角落里慢慢变质,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带着水汽的腐败气息。
这味道……沈砚猛地一颤,浑浊的左眼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味道,他太熟悉了!当年在柳家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含烟有时会把头天没卖完、有点发酸的豆腐,加点盐和葱花,凑合着煮一煮……就是这股味道!
“谁?谁在那里?!” 他嘶哑地吼叫起来,声音在破庙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恐惧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扭曲的期盼。他拼命扭动着僵硬的脖子,浑浊的目光在破庙的阴影和漏雨的角落里疯狂搜寻。“含烟?是你吗含烟?阿烟!我知道是你!你出来!你出来啊!”
回应他的,只有庙外呼啸的寒风,冰雨敲打残垣的噼啪声,以及他自己粗重急促、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
可那馊豆腐的味道,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固执地萦绕在他周围,钻进他的鼻孔,直冲他的天灵盖!挥之不去!
“阿烟…娘子…” 沈砚的嘶吼声骤然变了调,带上了浓重的、崩溃的哭腔。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迟来的、灭顶般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瘫在冰冷污秽的草堆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仅剩的左眼被浑浊的泪水彻底模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啊!” 他嚎啕大哭,声音凄厉绝望,在空旷破败的庙宇里回荡,如同夜枭的悲鸣,“我不该…不该负你!不该害你和孩子!我猪油蒙了心!我畜生不如!阿烟!娘子!你饶了我!饶了我这条贱命吧!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啊!”
悔恨的泪水混着眼眶流下的脓血,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污浊的沟壑。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冰冷的地上蜷缩着,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哭喊、哀求,一遍遍重复着“我错了”、“饶了我”。
“我悔了…悔了啊…当年…那碗姜糖豆腐脑…热乎乎的…你…你熬了一夜……” 他断断续续地呜咽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就在他哭喊到声嘶力竭、意识都有些模糊之际。
破庙中央,那漏得最厉害的地方,密集的冰冷雨线突然诡异地停滞了一瞬!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
一点极其黯淡、几乎与四周阴影融为一体的幽影,在那片无雨的空隙中,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凝聚。
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具体的形体,只有一片朦胧的、人形的轮廓,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比最稀薄的雾气还要虚幻,只有一双眼睛的位置,燃烧着两点微弱到极致、却冰冷刺骨到灵魂深处的寒芒。
那两点寒芒,穿透了破庙的昏暗,穿透了沈砚浑浊的泪眼,死死地钉在了他身上。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沈砚!他所有的哭嚎和哀求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剧烈磕碰的咯咯声,身体僵直,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
那幽影的“嘴”部位置,似乎极其轻微地开合了一下。一个冰冷、空洞、仿佛从九幽黄泉最深处刮上来的声音,直接响彻在沈砚的意识里,每一个字都带着万载寒冰的凛冽:
“沈砚。”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凌迟般的残忍慢意。
“闻见这豆腐的馊味了吗?”
沈砚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那声音继续,冰冷彻骨,如同最后的审判:
“那是你骨头的下场。”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破庙那根早已被白蚁蛀空、被雨水浸透、摇摇欲坠的主梁,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整根粗大的房梁,带着上面腐朽的椽子、瓦片和积累的厚重灰尘,如同山崩般,轰然断裂、垮塌下来!巨大的阴影,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精准无比地朝着蜷缩在角落草堆上的沈砚,当头砸落!
“不——!!!” 沈砚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扭曲变形的惨嚎,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断裂声和重物轰然砸地的巨响之中!
烟尘、碎木、瓦砾、泥浆……如同喷发的火山,猛地从破庙的残骸中爆开,冲天而起!巨大的声响在荒凉的旷野上回荡,惊起远处枯树上几只寒鸦,扑棱棱地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烟尘缓缓沉降,弥漫在冰冷的雨幕里。
破庙彻底塌了。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废墟,混杂着断木、碎瓦和肮脏的泥浆。没有哀嚎,没有蠕动,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几缕浑浊的血水,混合着泥浆,如同细小的溪流,从废墟的缝隙里慢慢渗出,蜿蜒流淌,很快又被冰冷的雨水稀释、冲淡,了无痕迹。
废墟之上,那点凝聚的幽影,在房梁砸落的瞬间,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维系的力量。它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明灭。
然后,无声无息地,彻底溃散。
化作几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漫天冰冷的雨丝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雨,还在下。冲刷着废墟,冲刷着血迹,冲刷着这片承载了太多罪孽与复仇的荒凉土地。天地间,只剩下风雨的呜咽。
更新时间:2025-06-11 06:0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