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强拆
浓墨似的雨幕吞没了城市,狂风裹着尖锐的雨箭,抽打着西城棚户区这片最后的骨头。这里像一个被时代遗弃的疮疤,低矮、破败,在滂沱的雨声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间孤零零的平房如倔强的刺,扎在早已被清空的、泥泞狼藉的废墟之中,唯一刺眼的亮光,来自其中最破败的那一间窗户——那是老张家的灯。
十几辆沉重的挖掘机和推土机,如同噬人的钢铁怪兽,撕破雨帘压了过来。刺眼的白光车灯像鬼眼一样密集地晃动着,狰狞地切割着黑暗。巨大的轰鸣引擎声粗暴地碾碎了风雨的呜咽,盖过了远处隐约的雷声。车门“嘭嘭”打开,一群穿着深色雨衣的壮汉跳了下来,脚步踩在浑浊的泥水里,溅起肮脏的水花。领头的正是陈刀疤,脸上那道猩红的刀疤在车灯下格外瘆人,他咧开嘴,对着旁边一个精瘦的年轻人吼道:“赵刚!动作麻利点!就剩这根硬骨头了!”
赵刚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刀哥!”他紧紧攥着腰间的甩棍,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雨衣传来,但他手心里却全是汗,一种不祥的阴冷预感,如同黏滑的蛇,沿着脊椎悄然爬升。他抬头望向那扇亮灯的窗户,里面晃动的人影清晰可见——是这家的主人,张永成夫妇。
雨点敲打在湿透的雨衣上,发出单调而密集的“啪嗒”声,赵刚跟在队伍后面,双腿仿佛灌了铅。旁边的黑皮用手肘撞他一下,嘴角叼着的烟在雨水中熄灭,他却毫不介意地狞笑:“发个鸟呆!干完这一票,刀哥说了,上头给大红包!够快活好一阵!”
赵刚没吭声,目光死死锁住那扇亮灯的窗户。门被粗暴地踹开了,劣质木门发出凄惨的碎裂声。
小小的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下,只有一对枯瘦、浑身湿透的老夫妇。张永成老汉干瘦得像根枯柴,腰背却挺得很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闯进来的这群人,眼神里有恐惧,更多的是无法撼动的绝望和固执。他的老伴李大娘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泥塑,瘫软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哭得嗓子都哑了,只剩下无力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出去!都滚出去!……我家…这是我们的家!”张永成的嘶喊在挖掘机的轰鸣和风雨声里显得脆弱不堪,像一片枯叶被卷入巨大的漩涡。
回答他的是沉闷的、毫不留情的击打声。甩棍砸在身体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混乱中,赵刚被人推搡着向前,下意识地挥出手里的甩棍,砸在老汉挡过来的胳膊上。老汉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撞翻了墙角堆放的米缸,白花花的大米混着泥水流了一地。
李大娘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扑向踩在老汉身上的一个打手,枯瘦的手指在那人的雨衣上划拉着。
“老不死的!”那打手骂了一句,反手一记狠辣的勾拳砸在李大娘脸上。沉闷的撞击声像是砸碎了一个熟透的瓜。李大娘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像破口袋一样软软地歪倒在地,额头撞在倒下的桌角上,一股暗红色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瞬间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晕染开,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稀释。
张永成老汉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恰好看到老伴被砸倒、额头鲜血流淌的画面。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老汉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了,发出无声的呐喊。他像一头发狂的年迈雄狮,爆发出绝望的、嘶哑的咆哮,想再次站起来。
“妈的,按住他们!”陈刀疤的声音毫无温度,“赵刚,动手!麻利点!”
赵刚被身后的人猛地推了一把,几乎撞在老汉身上。他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无助瞬间吞噬了理智。他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下意识地伸手,不是去搀扶,而是加入了混乱的力量,用尽力气死死按住老汉剧烈挣扎的身体。老汉干瘪的手臂冰冷得像铁棍,骨头硌着他的掌心。他不敢低头看老汉的眼睛。
赵刚下意识地伸手往兜里摸去,那里有个硬硬的小方块——他的旧手机。也许是出于某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也许是那冰冷的绝望刺激了他残存的神经,在混乱的扭打和喊叫声中,借着身体的遮挡,赵刚的手指在湿漉漉的雨衣口袋里摸索着,碰触到了手机冰凉的塑料外壳。他颤抖着,用僵硬的手指摸索着侧面的按键,凭着感觉用力按了下去。一个微弱的提示灯,在浸满汗水和雨水的漆黑口袋角落,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没有拍照的“咔嚓”声,没有闪光灯,只有一声短促到几乎被风雨彻底盖过的、极其轻微的按键“嘟”音。它短得像一声濒死的叹息,迅速被更响亮的咒骂和挣扎声吞没。
然后,在赵刚反应过来之前,巨大的力量从背后传来,两个壮汉粗暴地架起老汉,将他和大娘一起拖向屋外那片漆黑混乱的雨幕。赵刚踉跄了一下,看着老汉那双枯槁的手徒劳地在泥水中抓挠,像一个溺水者,瞬间被狂暴的雨点击垮。
陈刀疤咧着嘴,掏出手机贴在耳边,对着电话那头吼:“沈老板!放心吧,硬骨头啃完了!对,按您的意思处理干净!……明白!马上!”
他打完电话,对着混乱的现场吼道:“都他妈听好了!挖!按沈老板的图纸,就从这儿往下挖!深点!深点!把他们那个破地基……给我埋进去!”
挖掘机巨大的钢铁履带碾过小院的矮墙,压碎枯树残破的树枝,履带上的钢铁履刺啃噬着湿软的地面,发出沉闷刺耳的声响。黑洞洞的大铲斗高高扬起,冰冷的钢铁身躯在雨夜中如同巨大的刑具。它精准地朝着那间亮着灯的小破屋撞去!
一声巨响!烟尘混着雨雾冲天而起。
墙壁破碎垮塌的声音、房梁断裂的呻吟、瓦片玻璃的碎裂声震耳欲聋。昏黄的灯光瞬间熄灭。整个世界仿佛被这一铲彻底砸碎了根基,瞬间崩塌。在残墙断垣的碎片和泥浆飞溅之中,老汉最后那一声饱含无尽悲愤的嘶吼“强盗!畜生啊——!”像被掐断了脖子一样戛然而止,彻底淹没在挖掘机巨大的轰鸣和房屋结构彻底坍塌的恐怖噪音里。
大块的砖瓦、断裂的混凝土和木梁雨点般砸落,瞬间将那最后一点代表绝望的亮光、连同两个微弱的人影,彻底掩埋。浑浊的泥浆如同血水,从废墟的缝隙里缓缓渗流出来。
冰冷的挖掘机铲斗并未停止,它残忍地在废墟上来回刮平、拍实,钢铁的轰鸣震动着雨夜。废墟在重压下被不断夯实,很快就连基本的形状都消失不见,与周围早已被碾平的泥泞土地融为一体,就像从来不曾有过那间小破屋,不曾有过那对挣扎的老夫妇。
陈刀疤满意地看着脚下这片正在被雨水快速冲刷的平坦泥地,脸上那道疤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得更加猩红刺眼,像一条狰狞的活物。“干得利索!”他大吼一声,一脚踩在刚刚被铲平压实的泥地上,吐掉嘴里嚼碎的烟屁股,“沈老板的地基!稳了!收工!”
庞大的钢铁怪兽们低吼着退场,巨大的车灯摇晃着,在雨幕中留下光怪陆离的路径。穿雨衣的打手们也骂骂咧咧地爬上车。赵刚混在人群里,手脚冰冷僵硬地上了其中一辆面包车的后座。车子猛地发动,颠簸着冲进无边的雨夜泥泞里。他缩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冰冷的手指隔着湿透的雨衣,死死捏着口袋里的手机。那硬邦邦的方形物体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窗外,是吞噬一切、永无止境的黑暗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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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抽屉之谜
江启峰副市长办公室里厚重的双层丝绒窗帘被秘书小王仔细地拉上了最后一道缝隙,将外面灰蒙蒙的细雨彻底阻隔。空气净化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背景白噪音,若有若无的檀香幽微地飘浮着。宽阔的办公桌用红木制成,庄重得几乎带着一种压迫感,上面整齐码放着卷宗和文件夹。
江启峰刚结束了上午一个冗长的协调会,太阳穴隐隐作胀。他闭眼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用指关节轻轻揉着眉心,试图驱散那点疲惫和会议室里留下的硝烟气息。就在这个难得独处、精神最松懈的时刻,办公室角落传来极其轻微、几乎被空调送风声完全掩盖的“咔哒”声。
很轻,轻得像灰尘落地。
但江启峰却像被一根无形的针猛地刺中,后背瞬间挺直,揉捏眉心的手僵在半空,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一种久违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警觉感从脊椎底端直冲上来!办公室里有人?!
他锐利的目光猛地扫向声音来源——是他那个极其谨慎、用了十几年的私人办公桌左侧最底下的那个抽屉!抽屉本身纹丝未动。但他确定自己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极其独特的、需要特别扭动角度、利用精密机关才能锁上的抽屉锁舌滑动落下的声音!
谁?谁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启又关上了这个抽屉?这太诡异了!办公室里此刻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可他分明感到一股寒气顺着脊柱倏地窜上来。他屏住呼吸,动作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声的威压。他缓缓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地板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尘埃变化。最终,他停在了那个红木抽屉前,缓缓蹲下身。
抽屉拉手光洁如新,没有指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丝绒手帕,细致地展开,隔着布料捏住拉手,轻轻地、试探性地向外拉动——
抽屉应手而开,没有上锁!
江启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他极其肯定自己没有打开过它!尤其是这个抽屉!
抽屉里东西很多,但摆放得有着强迫症般的秩序。他的目光瞬间定格在中央——一个极其突兀、与抽屉里那些昂贵文件盒、定制钢笔盒完全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部款式老旧、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变形的灰色直板手机,就那样赤裸裸地、带着某种挑衅意味,压在一份尚未签署的重要项目预算文件上!
办公室里的恒温空调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檀香气味消失了,空气净化器的白噪音消失了。死寂像一块沉重的冰,瞬间冻结了每一寸空气。江启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收紧的呼吸被硬生生地挤压在喉咙里,然后是一种擂鼓般越来越响的心跳,撞击着他的胸腔和耳膜。
什么阴谋?谁在故弄玄虚?
他强行压下心头那汹涌的惊悸和一丝莫名的烦躁,用带着纯白手套的指尖——那手套是他平日批阅文件时所用——极其小心地拈起了那部冰冷的旧手机。手机带着廉价的塑料质感,屏幕上积着一层薄灰。他下意识地想要检查电源,拇指无意识地按下了侧面的开机键。
“滋啦……滋……救命啊……你们不能……住手!……”一个沙哑苍老到了极致、因极度恐惧和愤怒而变调的哭喊声骤然响起,虽然带着严重的干扰和电流杂音,却如一把带着倒刺的钝刀,猛地捅进了江启峰的耳膜!
这声音?!
江启峰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一颤,冰冷的塑料外壳几乎烫到他的手套。他猛地低头,死死盯住那屏幕开始闪烁杂波的手机。声音还在继续穿透杂音,清晰无比地钻入寂静得可怕的办公室:
“……畜生!……副市长……副市长……这是我们的……我们的家啊……”
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嚎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个更加清晰的、熟悉到让江启峰瞬间脊背发凉的声音无比清晰地覆盖了那两个垂死的悲鸣!那是……沈栋梁?!是沈栋梁标志性的、无论说什么都带着一丝志得意满的低沉笑声!
“呵呵呵……”笑声在令人齿冷的背景杂音中透出赤裸裸的快意,“……搞定!埋严实喽!副市长……指名要这块地皮,给他建度假村……干净点……别留尾巴……”
“咔哒。”
录音到此结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掐断。办公室里只剩下一片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窗外若有若无的车流声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嗡嗡的震动,带着一种近乎急迫的节奏,从江启峰紧握的手心传来,震得他整条手臂都在发麻,震得他冰冷手套下的皮肤仿佛着了火。
他缓缓地、僵硬地松开紧攥的手指,视线死死盯在那旧手机简陋窄小的屏幕上。
屏幕亮着惨白的光。
一条刚收到的新信息通知无声地刺入他的瞳孔。
没有发件人号码。那个位置显示为一片空白,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
信息内容粗暴、简单、赤裸——一个无法点开预览的文件附件图标(附件:录音)。那冰冷的图标旁,赫然标注着附件大小——0.45 MB。
江启峰的呼吸,粗重地在厚窗帘包裹的寂静中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每一次呼出都带着肺部被挤压的沉闷回响。太阳穴那根平时只会在权力角力时才暴起的血管,此刻疯狂地搏动着,每一次鼓胀都带来一下尖锐的刺痛,仿佛要撕开他精心构筑的理智堤坝。
那部老旧的手机,此刻已不仅仅是烫手山芋。它像一枚打开保险栓的炸弹导火索,带着死亡的气息在他指尖颤动。
就在这时,办公室厚重的红木门被极其急促地叩响,声音短促、猛烈,近乎擂鼓!
砰砰砰!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秘书小王那张总是温顺平静的脸此刻惊惶得像见了鬼,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哆嗦着冲了进来,甚至忘记了基本的礼节。
“江市长!出事了!”小王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嘶哑,“沈总……沈栋梁沈总……紧急来电!他……他们那边全都乱了套了!”
江启峰的目光从小王那张惊恐失措的脸上缓缓扫过,如同刮刀,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带着纯白手套的手,将那部发出刺耳尖叫后终于回归沉寂的旧手机,稳稳地放在他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巨大红木办公桌上——就放在那份标着“西城开发区度假村规划(绝密)”字样的蓝色文件夹上。
手机的塑料外壳碰到木质桌面,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又令人心悸的“咔嗒”声。
秘书小王的目光顺着江启峰的动作,落在那个与四周环境格格不入的灰色物体上,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来自地狱的邪恶造物,整个身体都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但强行克制住了逃跑的冲动。
江启峰绕过办公桌,走向角落那张用于小范围会商的高级布艺沙发。
“慌什么。”江启峰的声音在厚窗帘包裹的空间里响起,异常低沉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里凿出来。但这股强行按压住的平稳之下,似乎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他在沙发上坐下,坐姿端庄如山岳,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射向站在他办公桌前、瑟瑟发抖的秘书。
“说具体。”短短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小王被那目光一刺,猛地打了个激灵,喉咙发紧,强行吞咽了一下才发出声音:“是……是沈栋梁沈总……他本人……在电话里……都快疯了!说是……大概一个小时前……他们公司的人……凡是那天……那天晚上在棚户区执行清理任务的人……”小王的声音带着剧烈的恐惧颤抖,“包括他们工地那几个负责人……甚至……甚至还有几个普通保安……所有人的手机……手机……全他妈……全都响了……”
秘书小王的声音在惊惧中扭曲变形:“……对……铃声……不一样……各种各样的手机铃声……一起响起来……那场面……就跟……就跟催魂铃一样!”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声音抖得几乎说不连贯:“……那些手机屏幕上……屏幕上……全都显示着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东西……”
小王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大到极致,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办公桌上那部诡异的旧手机,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彻底崩溃的麻木:“……就……就是那个录音!跟……跟您刚才放的那个……一模一样!副……副市长……您说的那个……那个人的声音……”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江启峰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甚至连眼角的细微纹路都保持着凝滞的状态,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深处,却有一簇极其微弱的光焰跳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浓重的阴霾吞没。
“源头呢?”江启峰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但仔细分辨,那平稳的声线下,多了一丝冰锥般的锐利。
“查不到!沈总说找了最好的技术人员!”小王的语气带着绝望,仿佛连一丝一毫的侥幸都不再存在,“根本查不到!完全查不到!信息像是凭空出现在手机里的……就像……就像……是……”
小王的声音卡住了,他不敢把那几个恐怖的字说出来——“闹鬼”、“天谴”。但办公室里弥漫的寒意和江启峰那古井无波表情下隐含的肃杀之意,比任何诅咒都更令人心胆俱裂。
“沈总那边怎么办?”小王几乎是呻吟着问出来,脸色惨白如纸。
江启峰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形成一片沉重的阴影。
“告诉沈栋梁。”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冷硬的铁块砸进死水潭,激起令人窒息的回响,“动用一切手段。包括非常规手段。”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那张象征着权力的红木办公桌,视线牢牢锁定那部灰色手机:“挖。掘地三尺。不管用什么法子,把那个死人用过的每一块废砖,每一捧烂泥,从他妈的坑里给我翻出来!”
修长冰冷的手指裹在白手套中,重新抓向桌面上那部灰色旧手机,如同猛禽攫取猎物,动作迅捷而稳定,没有半分犹豫。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塑料外壳时——
“嗡……”
灰色手机毫无征兆地再次震动起来!
震动短促而剧烈,像濒死者的痉挛。屏幕亮起惨白的光,照亮了手机边缘细微的磨损,也照亮了江启峰近在咫尺、骤然因这突如其来的震动而猛地停住的手指!
一条短信!
像索命的咒文般粗暴地刺破屏幕,撞进江启峰的眼底!
发件人:未知号码
内容:文件附件:新录音片段
大小:0.18 MB
3 录音惊魂
江启峰的手,悬停在距离旧手机外壳仅仅几厘米的空气中,包裹着白手套的指尖微不可查地痉挛了一下。那条简短得如同刀锋般锐利的信息,像一个冰冷的针头,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强自镇定的神经末梢。旧手机屏幕在无人触碰的状态下依旧惨白地亮着,那无法预览的附件图标,如同一个通向未知深渊的幽暗通道。
“你先出去。”他的声音沉得如同浸了铅,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气。
秘书小王早已被接二连三的诡谲事件骇得魂不附体,听到这句指令如蒙大赦,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那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旧手机,脚步踉跄着几乎是用跑的速度退出了办公室,小心翼翼地、近乎无声地带上厚重的隔音门。
门合拢的轻微“咔哒”声响起,彻底割断了与外部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现在,这间被丝绒窗帘严密包裹、充斥着昂贵红木气息与微弱檀香的空间,成了绝对的孤岛。空气净化器的低鸣重新变得清晰,却更像一种死亡的低语。
江启峰盯着屏幕上的附件文件,如同孤狼凝视陷阱。他眼底那强行构筑的冰面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一丝名为恐惧?暴怒?亦或是更深邃、更黑暗的东西?的东西汹涌地流淌出来。
他没有迟疑。
带着白手套的食指,精准而稳定地落在那块标注着“新录音片段”的图标上,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嘶嘶……咔哒……
一段明显经过剪切拼凑的录音杂音陡然响起,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叹息。
录音开始播放。
“峰哥……江启峰!!”一个女人尖锐、恐惧、绝望到极点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这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每一个抑扬顿挫、每一次声带颤抖都能在江启峰脑海中瞬间勾勒出清晰的影像!是他妻子秦梦瑶的声音!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帮帮我!求你了峰哥!他们要逼死我!他们……他们拿到了……拿到了……”录音到这里被刻意地剪切掉,只有令人窒息的滋滋电流声,掩盖了最关键的内容,只留下无尽的恐惧悬在半空。
紧接着,一个阴鸷而狠戾的陌生男人声音带着令人骨寒的笑意切了进来,如同毒蛇吐信:“……秦女士,你慌什么?拿不到完整的东西……呵呵呵……我们不会为难你……但你总得给我们点……能打动你那位副市长丈夫的‘诚意’吧?……”
“哔……”又是一小段杂音空白。
随即,背景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突兀的、得意的狂笑声!是沈栋梁!他那标志性的笑声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带着掌控猎物命运的傲慢和一丝淫邪,粗暴地穿插进来:“哈哈哈哈……痛快!放心吧梦瑶妹子!有我沈栋梁给你兜着……那老东西……那个老东西家的地……我早他妈搞定了!那个录音……嘿嘿……根本用不着……”
沈栋梁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斩断!但最后几个充满歧义和暗示的字眼“那个录音”、“用不着”……却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捅进了江启峰的耳膜,捅进了他狂跳的心脏!
“嘟——嘟——嘟——”
录音到此结束,只剩下挂断后的忙音死寂地响着,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漫长,像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嘲笑。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江启峰雕塑般立在原地,只有手指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剧烈颤抖着。屏幕上那个附件图标暗了下去,连同那段录音一起陷入死寂。可那短短几十秒的声音碎片,带着秦梦瑶濒临崩溃的哭喊、带着不知名男人的威胁、带着沈栋梁那得意忘形的狂笑和那句充满致命暗示的醉话……像一场爆炸后的有毒尘埃,迅速弥漫、渗透,无声地腐蚀着他赖以立足的基石!
假的?阴谋?栽赃陷害?无数念头在脑中疯狂旋转。可秦梦瑶声音里那浸透骨髓的恐惧是假的吗?沈栋梁在强拆那一晚提到自己要这块地皮时那种掌握一切的傲慢是假的吗?
秦梦瑶……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这个他一直以为是联姻工具、也尽着联姻工具本分的女人……
江启峰猛地抬手,狠狠捂住额头!掌心的白色手套死死压住他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想要将脑子里那个疯狂叫嚣的念头按下去!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残存的求生本能,猛地伸手在桌面上摸索。纯白手套包裹的手指神经质地掠过光滑的红木桌面,最终抓住了一台银色座机电话的话筒,动作迅疾得近乎粗暴。他迅速按下两个重拨键——那是一个他很少使用,只有秘书小王知道的紧急加密内部短号。
话筒里的等待音空洞地敲打着寂静的办公室,如同丧钟。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江启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关咬紧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太阳穴的血管仍在突突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在提醒他刚才那些录音的每一个音节。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部屏幕已经暗下去的灰色旧手机上,那廉价的塑料外壳此刻在办公桌昂贵红木的衬托下,显得无比讽刺而恶毒,像一颗埋在心脏位置的隐形炸弹。
终于,短暂的嗡鸣后,电话通了。
“小王。”江启峰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竟出乎意料地恢复了平时的沉冷平稳,像冰封的湖面,听不出半分波澜,“立刻通知秦梦瑶,让她现在就过来。我在办公室等她。”
没有任何多余的交代,没有任何商量的语气。冰冷的指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不容任何拖延。他需要立刻撕开这迷雾!立刻!必须立刻知道,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是谁?沈栋梁嘴里那“根本用不着”的录音又到底是什么?!
话筒里传来秘书小王带着一丝惊魂未定,但努力保持镇定的回答:“明白!江市长!我马上通知秦女士!”
“等等。”就在小王准备挂断时,江启峰突然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像绷紧的钢丝,“让沈栋梁也一起来。立刻。马上。”他没有说原因。但“沈栋梁”这三个字被他念得极重,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即将喷发的寒意。
电话被利落地挂断。江启峰缓缓将话筒放回底座。他高大笔挺的身影重新站定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前,视线低垂,没有焦点。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透过窗帘边缘最微小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条冰冷的、狭窄的光带,恰好落在那部灰色旧手机旁,像是某种命运的指引。他缓缓地、几乎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再次拿起了那部手机。冰冷廉价的塑料外壳隔着手套传来寒意。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回了那个本应绝对保密、却被人轻易闯入的红木抽屉最深处。
抽屉被他轻轻合上,发出极轻的“咔哒”一声。
如同关上了一扇刚刚窥见了地狱的门。
4 血溅办公室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是钝刀子割肉。窗外,灰暗的雨云低垂,压抑得如同灌了铅。办公室厚重的地毯吸掉了大部分声音,只有空气净化器低微的嘶嘶声顽固地存在着。
敲门声终于响起。笃笃,笃笃。
声音轻而克制,像是有人在试探着什么。
“进。”江启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精准地投向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秘书小王侧身让开,他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惊惶,只剩下一种训练有素的、近乎麻木的恭敬。他身后,出现了两个身影。
走在前面的正是秦梦瑶。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香槟色连衣裙,衬得她白皙的肌肤有些过分的苍白。卷曲的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柔顺地垂在肩头。脸上的妆容是精心描画过的,可此刻那浓密的睫毛下,眼睛深处却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慌乱,像受惊的小鹿,尤其是在目光触及江启峰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时,那种慌乱骤然放大,甚至让她放在精致小挎包上的手指细微地蜷缩起来。
“启峰?”秦梦瑶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温婉,却难掩声线深处细微的颤音,“什么事这么急?让小王火急火燎地叫我过来?”
她没有注意到,或者刻意忽略了小王侧身让开后,那个紧跟在她身后踏进办公室的人——沈栋梁。
沈栋梁今天的穿着依旧考究,一身深灰色定制西装,头发梳得油亮,但那肥胖的脸上惯有的、标志性的志得意满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努力隐藏却难以成功的恐慌。他的眼珠泛着不健康的红血丝,额角似乎有刚刚擦过的冷汗留下的细微水光。进门时,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就极其隐晦、极其警惕地扫过江启峰的脸色和整个办公室的环境,像是在评估即将到来的风暴等级。当他的视线短暂地、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办公桌旁那个放着灰色旧手机的红木抽屉时,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江启峰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无声地在门口三人之间移动。
他在秦梦瑶的脸上捕捉到了强自镇定下的恐惧和一丝掩饰得并不完美的警惕。在沈栋梁那极力平复气息的身体语言和微微颤抖的、塞满雪茄的胖手指上,嗅到了浓烈的焦躁和某种做贼心虚的不安。就连那个站在门边、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王,那不断调整站姿的细微动作和微微冒汗的鬓角,都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风暴的中心,是彻底的静止。江启峰像是屏蔽了外界所有的杂音和干扰,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拉开办公桌右侧一个抽屉。那抽屉打开、合拢的动作无比顺畅,没有一丝卡顿或犹豫。仿佛那只是一个日常取放重要物品的动作。
抽屉合拢的轻响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然后,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在三人或惊疑、或恐惧、或极力掩饰的目光注视下,江启峰稳稳地将一只造型复古、通体银灰色、做工极其考究的微型录音机,轻轻放置在自己红木办公桌光洁无痕的桌面正中央。
这只银色录音机,冰冷、沉静,充满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啪嗒。”
江启峰修长、包裹着雪白手套的食指,毫不迟疑地、用力按下了那个小小的圆形红色播放键。
录音机内部的精密机械开始轻转,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
寂静的办公室陡然被刺穿!
“峰哥……江启峰!!”秦梦瑶那被极度恐惧扭曲到变调的尖叫声如同淬了冰的匕首,毫无缓冲地、凶狠地刺破每一寸空气,“……帮帮我!求你了峰哥!他们要逼死我!他们……他们拿到了……”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扼断了喉咙!录音机内部转动的磁头带发出急促“咔嗒”声,瞬间切入了下一段——“……秦女士,你慌什么?拿不到完整的东西……呵呵呵……我们不会为难你……但你总得给我们点……能打动你那位副市长丈夫的‘诚意’吧?……”
一个阴冷得令人牙酸的男人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一种猫捉老鼠的戏谑。这声音出现得太突然、太清晰、太陌生!连门边一直屏住呼吸、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秘书小王都猛地抬起头,眼神惊骇地扫向站在办公室中心的秦梦瑶!而秦梦瑶,在听到这陌生男人声音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浑身剧烈地一颤!那张原本努力维持镇定的精致面孔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一张劣质的白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绝望的“呃……呃……”声。
录音还在继续向前跳转。
“哈哈哈哈……痛快!放心吧梦瑶妹子!有我沈栋梁给你兜着……那老东西……那个老东西家的地……我早他妈搞定了!那个录音……嘿嘿……根本用不着……”
沈栋梁那标志性的、混杂着狂傲和某种不怀好意的猥琐笑声骤然爆开,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办公室里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狠狠砸在沈栋梁本人那早已僵硬、血色褪尽的胖脸上!
当“根本用不着”那五个字带着尾音消失在杂乱的尾噪声中时,沈栋梁那原本只是恐慌的眼神,瞬间被一股名为“毁灭”的黑色狂潮彻底吞噬!
“你他妈的!!!”一声野兽般失去了所有理智的狂吼猛地从沈栋梁喉咙深处炸开!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杀意的人是谁!巨大的恐惧瞬间引爆了那根早已在压力下绷断的神经!他那肥胖的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和速度,像一头发狂的公牛,狠狠地撞开同样吓傻、试图阻拦他的秘书小王!目标直指江启峰桌面上的那只银色录音机!
他的手如同巨大的钳爪,带着破开空气的呼啸,不顾一切地猛抓向那只正在播撒死亡音符的机器!
就在沈栋梁那只带着粗大金戒指、如同失控铲斗般抓向录音机的手,距离冰冷的银色外壳仅剩不到十公分时——
江启峰动了!
不是后退,不是格挡。
他的右手,那只一直看似随意地搭在办公桌边缘、包裹着纯白色手套的右手,如同蛰伏已久的响尾蛇尾巴,以一种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和精准,骤然向上甩起!
黑色的寒光骤然撕裂室内死沉的空气!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利刃入肉声!
伴随着一声短促、凄厉到完全不似人声的痛嚎:“嗷——!”
沈栋梁那只距离录音机咫尺之遥的肥胖右手,被一把从下而上斜刺而来的厚重、锋利无比的全金属裁纸刀,从手腕处生生切断!刀锋如铡,深嵌在坚硬的红木桌面上,纹丝不动!断口整齐得吓人,肌肉束和雪白的断骨茬口在血液喷涌而出前、在灯光下显现出无比惊悚的画面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万分之一秒。
粘稠的、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鲜血,如同喷发的微型火山,从光洁平滑的断腕处猛地向上喷溅出来!
大股大股的猩红液体,精准地、狠狠地泼溅在距离最近的江启峰胸口的深蓝色公务衬衫上!溅在他包裹着纯白手套、此刻正握在裁纸刀刀柄的右手!溅在办公桌正中央那只价值不菲、沾血的银色录音机上!录音机红色的播放键在喷涌的红色液体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哐当!”
沉重而肥硕的身体重重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沈栋梁倒在距离办公桌不到一米远的地上,巨大的肥胖身体因为剧痛和瞬间失血带来的濒死感而剧烈扭曲、抽搐。断腕处像一个疯狂倒灌的血泵,大股大股暗红的鲜血持续不断地喷涌出来,迅速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面积急剧扩大的、令人作呕的血泊。他那张原本还能看出点人样的胖脸,此时完全扭曲变形,眼睛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死死地盯着自己被钉死在桌面上的断手,喉咙里发出“嗬……嗬……”漏气般的无意识嘶声。
浓郁的血腥气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瞬间充斥了整个密闭的空间,掩盖了所有檀香的气息,强烈到让人胃部痉挛!
“啊啊啊——!!!”
一直呆立在原地、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的秦梦瑶,直到此刻,才如同被无形的钝器狠狠凿开了天灵盖,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恐惧伴随着极度真实的血腥画面,彻底击溃了她那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她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彻底瘫软下去,带着那股几乎要将喉管扯破的、完全非人、持续不断的尖利嚎哭,软倒在那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瘫倒的位置,离不断扩散的血泊边缘仅有两寸之遥。
门边的秘书小王,也被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极端血腥一幕彻底吓懵!他甚至没看清那裁纸刀是怎么出现的!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恶寒而僵死,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鲜血喷涌的桌面和抽搐的人体。胃部剧烈地翻搅,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咙,又被更强烈的恐惧死死地压了回去。
办公室内除了沈栋梁无意识的“嗬嗬”漏气声、秦梦瑶崩溃的惨嚎尖叫,只剩下那部银色录音机内部磁头带空转时发出的细微嘶嘶声。粘稠的血液正顺着桌沿边缘,“啪嗒……啪嗒……”地滴落到地上那滩越聚越多的血泊中,声音清晰、规律,带着一种冷酷得令人骨髓冻结的节奏感。
猩红的血点沾染在冰冷的银色录音机上,那红色按钮在污血覆盖下,刺眼得令人晕眩。播放键依旧执着地停留在原位。
办公室里只有两种声音在对抗:女人撕扯心肺的崩溃尖叫,男人垂死漏气的挣扎。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一秒。江启峰包裹着白色手套、握在裁纸刀刀柄上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松开。沾满温热腥红液体的裁纸刀,依旧死死地钉在桌面和断手之上。
江启峰的动作流畅得像预演过千百遍。他看也没看地上濒死抽搐的沈栋梁,更没理会瘫倒在血泊旁哀嚎抽搐的秦梦瑶。他的右手离开了刀柄,动作依旧沉稳,不疾不徐,任由手套被血浸湿成刺目的红,然后才探向办公桌最下层的一个加密抽屉。拨动密码盘,清脆的“咔哒”声在血腥的背景音中依然清晰可闻。
秘书小王惊悚的目光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部厚重、纯黑色、覆盖着凯夫拉防护层、连天线都显得粗壮无比的专业加密卫星电话。江启峰平静地开始按键,指尖的血液在按键上留下一个个微小却清晰的红印。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市局徐守国。”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深夜执勤的疲惫。
“守国同志,我是江启峰。”他的声音透过加密话筒传出,沉稳得没有一丝波动,如同在最平常的工作会议上发言,“西城棚户区拆迁现场,今天凌晨,发生了一起极其严重的恶性案件,手段极其残忍。”
电话那头显然被震住了,隔了几秒才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和强自镇定的追问:“……凌晨?恶性案件?江市长,具体什么情况?什么位置?涉案人员?请详细指示!”
“被害人身份确认是沈栋梁同志,‘鼎晟置地’董事长,我市著名企业家。”江启峰的话音平直,“地点,就在他自己负责开发的西城棚户区工地上。具体方位,应该是强拆推进过程中的某处核心位置。” 他停顿了零点几秒,像在回想,“根据现场紧急汇报和初步……勘查结果,是沈栋梁本人强行闯入正在进行工程机械作业的拆迁核心区域,意图干扰正常执法……不幸被意外启动的重型挖掘机碾过……当场身亡。”
他的目光毫无波澜地扫过地面上那滩巨大的血泊——原本因为心脏衰竭和剧烈抽搐濒临彻底安静的沈栋梁,在听到“碾过”、“身亡”那几个字眼时,身体猛地弹动了一下,似乎被注入了最后一点回光返照的生命力,那只血葫芦般的断腕在血泊里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像是在发出最后的控诉。
“相关责任人,我已现场控制一个。是强拆作业组的核心工程指挥,陈……”江启峰的话继续着,像是在背诵一份早已整理好的文档,“名字稍后确定提供。” 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精准地投射到不远处瘫倒在地上、身体还在无意识抽搐、双眼彻底失去光彩的秦梦瑶身上。那目光,不含任何感情波动。“嫌疑人情绪极度崩溃,具有强烈攻击性自毁倾向,需要高度戒备,必要时果断控制,避免再伤及无辜。”
“……需要高度戒备……果断控制……避免……”电话那头徐守国似乎被这过于冷静甚至残酷的“勘查报告”镇住,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职业性的紧绷,“明白……!市长!我立刻集结重案组!刑侦!技术现场勘察!立刻封锁整个西城工地!任何人不得进出!确保现场不被破坏!”
“现场已被保护性封闭。情况紧急,你们立刻出发。”江启峰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随即补充道,“此案性质恶劣,舆情风险极高。为免引起恐慌,所有行动,务必全程保密,一切进展直接向我汇报。”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沉缓下去,带着一种冰冷到几乎冻结血液的警告,“守国同志,我要你亲自带队。确保万无一失。”
“……是!市长!我亲自带队!立刻出发!” 徐守国的声音再无迟疑,带着一种被上级授予绝对授权后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我立刻抽调最精干力量!绝不会有差池!” 随即电话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命令声。
加密卫星电话从耳畔移开,屏幕暗淡下去。江启峰平静地将这个满是血指印的沉重通讯工具放回办公桌面上,发出轻微磕碰声。
地面上,濒死的沈栋梁身体终于停止了最后一次细微的抽动,那双布满血丝的、瞪得几乎要撕裂眼眶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气,空洞地倒映着头顶惨白的灯光。身下那摊粘稠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暗红液体,在空调恒温的暖意中缓缓蔓延,吞噬着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地面。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
秘书小王依然僵立在门边,身体像被冻僵的鹌鹑,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哒哒的轻响,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断手、那血泊、那死去的沈栋梁……然后移到坐在办公桌后,正慢条斯理褪去那双被鲜血彻底浸透的白色手套的江启峰身上。
江启峰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他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精密复杂的工作后,在进行必要的善后程序。两只完全浸透、滴着浓稠血水的手套,被他随意地团在一起,丢进了办公桌右侧角落早已准备好的一个黑色特殊医疗废物垃圾袋中。袋子系紧,隔绝了那刺目的暗红和浓烈的气味。
他的双手暴露在空气中。指骨修长,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没有一丝血迹沾染在这双干净的手上。
接着,他拉开了右侧下方一个抽屉,拿出一部纤薄的、屏幕巨大的新款黑色智能手机。
屏幕亮起,冰冷的光映亮了他毫无波澜的脸。
他直接点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只有一个“吴”字的联系人号码,拨通。
电话几乎在拨出的瞬间就被接通了。
“江市长。”一个极度沙哑、低沉、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男人声音传来,像砂纸摩擦着朽木。
“吴刚,”江启峰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像报告天气,没有丝毫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如同最精准的坐标输入,“立即排查西城棚户区强拆队所有人员,从带队的小头目往下,到最底层的挖掘机操作手。一个都不要漏掉。尤其是事发当晚,在张永成那两户核心位置挖掘作业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办公室里那唯一没被血腥沾染的角落——墙上悬挂的巨大落地石英钟。滴答、滴答……秒针沉稳地走着。
“找出其中一个叫赵刚的年轻队员。大概二十出头。”江启峰清晰地描述着信息,“他平时很沉默寡言,不太合群。行动时佩戴灰色旧手机。对,就是你在陈刀疤手下混饭吃的那个赵刚。”
电话那头只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含义不明的呼气声,像毒蛇吐信。随即是冰冷的、毫无波动的三个字:“明白了。”
江启峰的目光从挂钟上移开,落在地面那滩持续扩大、表面已经开始变得粘稠、在灯光下泛起暗哑光泽的深红色血泊上。沈栋梁那张布满死前惊骇的胖脸,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仰望天花板。秦梦瑶瘫倒在血泊边缘的地毯上,她那昂贵的香槟色裙子下摆浸泡在血泊边缘的扩散流中,湿透后紧贴着小腿,勾勒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她的身体轻微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坏掉风箱般的“呃……呃……”声,瞳孔放大,脸上残留着极致的崩溃表情。
“找到他。”江启峰看着地上的狼藉,对着手机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像拂过冰面的冷风,“无论死活。我只需要他身上的一样东西。”他的视线穿透虚空,聚焦在遥远的某个点上,“一只……被淘汰淘汰了的、灰色国产旧手机。我要他最后录下的那段东西的原件。”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秒,只有信号杂音。然后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像刀锋刮过骨头:“东西……会送到。”
通讯结束。新款手机的屏幕熄灭,被随意地放置在沾染了些许喷溅状血点的桌面上。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不知何时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隔着厚重的丝绒窗帘透进来微弱的光晕。
敲门声在死寂中再次轻轻响起。
笃、笃。
“江市长?清理团队到了。”秘书小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强行恢复、却依旧绷紧的克制,努力压着颤抖。
江启峰缓缓抬起眼,目光冰冷地扫过整个办公室。
“进来。”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血腥弥漫的房间里有种奇特的穿透力。
更新时间:2025-06-11 07: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