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手指触到包袱里那块残破的傩面。
木质的裂痕深陷,边缘被摩挲得圆钝,像一张被遗忘太久、哭干了眼泪的鬼脸。
停尸间那股甜腻的尸臭似乎还粘在鼻腔深处,但指尖粗糙的木纹,却猛地将他拽进另一个寒冬——十二年前那个同样冷得骨头缝都结冰的冬至前夜。
风,是无数把淬了冰渣的小刀,刮着盘螺坳光秃秃的山脊。
七岁的陈默蜷在山神庙供桌下,破棉袄挡不住寒气,牙齿磕得咯咯响。
他迷路了,采药的背篓滚下了鹰愁涧,只剩怀里死死捂着的小半块硬邦邦的麦饼。
供桌朽烂的帷幔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几缕惨淡的月光从塌了半边的屋顶漏下来,照亮供桌上一个掉了漆、面目狰狞的木头傩面,还有……旁边半块黑乎乎的东西。
窸窸窣窣。
声音很轻,像老鼠在啃木头。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捂住嘴。
供桌另一头的阴影里,有两点幽光倏地亮起,警惕地扫向他。
不是老鼠,是一双眼睛。
属于人的眼睛,却蒙着一层野兽般的凶光。
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从阴影里爬出来,动作像只受惊的狸猫。
乱糟糟的头发结着泥块,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麻片,赤着的双脚冻得乌紫,左脚踝处肿得老高,形状怪异。
她盯着陈默,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怀里露出的一角麦饼。
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咕噜声。
陈默吓得往后缩,背抵上冰冷的土墙。
女孩子?
那孩子没扑过来,只是像壁虎一样贴着地面,一点点挪近。
月光终于照清楚她的脸,脏污掩盖不住五官的轮廓,一双眼睛大得惊人,瞳孔黑沉沉的,里面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饥饿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戒备。
她停在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在麦饼和陈默惊恐的脸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回供桌上那半块黑东西上。
她猛地窜起,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脏污的小手闪电般抓向供桌!
“别动!”陈默下意识喊出声,带着点哭腔,“那是供菩萨的!”
女孩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离那黑东西只有寸许。
她扭过头,大眼里的凶光更盛,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细白的牙,声音沙哑尖利,像被砂纸磨过:“供个屁!早饿死球了!” 她的话带着浓重的侗语腔调,混着生硬的汉语,“告嘎朗(狗官)都不来这破地方!”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在空荡的破庙里撞出回音。
吼完,她还是飞快地抓起那半块黑乎乎的东西——一块早已干硬发霉、长了绿毛的傩面粑。
她看也不看,张嘴就狠狠咬下去!
“呸!呸呸!” 霉味和难以想象的坚硬让她立刻吐了出来,小脸皱成一团,却把那口沾着绿毛的渣滓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饿极了,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再次把傩面粑凑到嘴边,用残缺的几颗乳牙拼命去啃、去撕扯。
陈默看着那霉变的粑粑,胃里一阵翻腾。他犹豫了一下,慢慢从怀里掏出自己那半块同样冰冷的麦饼,往前递了递,声音细若蚊蚋:“……你吃…吃这个?”
女孩啃咬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抬起头,沾着绿霉的嘴停在那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块灰黄色的麦饼,里面的凶光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晃动起来,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贪婪和更深的警惕。
她没动,只是呼吸变得又急又重。
“不…不脏…” 陈默又往前送了送,手有点抖。
女孩的视线在麦饼和陈默脸上来回梭巡了几次,似乎在判断这是不是陷阱。
最终,饥饿压倒了所有。
她像道影子般扑过来,不是接,而是抢!
冰凉粗糙的手指刮过陈默的手背,留下几道白印。
她一把夺过麦饼,迅速缩回原来的角落,背对着陈默,把整个脑袋都埋下去,肩膀剧烈耸动,发出狼吞虎咽的、近乎窒息的吞咽声。
陈默捂着被刮痛的手背,呆呆地看着那剧烈耸动的瘦小背影,听着那不顾一切的吞咽声。
庙外,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着残破的窗棂,发出呜呜的鬼哭。
远处,不知是狼还是野狗的嚎叫隐隐传来。
女孩很快吃完了,连掉在破麻片上的碎渣都舔得干干净净。
她转过身,脸上脏污依旧,但那股子噬人的凶戾似乎淡了些。
她看了看陈默空空的手,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还剩一小半的、被啃得坑坑洼洼的霉傩面粑。
她沉默了几息,忽然把剩下的霉粑朝陈默的方向一扔。
黑乎乎的东西滚落在陈默脚边的稻草上。
“喏。” 她别开脸,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带着侗语的口音,努力想让自己的汉语听起来“大方”些,“换的。不欠你。”
陈默看着脚边那散发着怪味的东西,没动。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赤裸的脚上,尤其是那只肿得发亮、形状扭曲的左脚踝。
脚背上几道冻疮已经溃烂,渗着黄水,边缘翻着黑紫的死皮。
“你的脚……” 陈默小声说,“痛得很吧?”
女孩身体一僵,飞快地把左脚缩进破麻片下藏起来,像藏起一个巨大的耻辱。
她梗着脖子,脏污的小脸紧绷着:“关你屁事!不痛!” 声音又尖又利,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陈默不再说话。
他默默地解开自己破棉袄外面捆着的细麻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粗布包。
这是他出门前阿爹塞给他的,里面是捣碎的止血草末和一小块干净的旧布。
他挪近一点点,把布包放在两人中间的地上,推过去一点点。
“这个…敷上,冻疮好得快。”
他声音很轻,带着点镇上孩子特有的、试图清晰的官话腔调。
女孩狐疑地盯着布包,又警惕地看看陈默。
她没动。
陈默想了想,又在自己破棉袄的暗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有些发暗的苗银铃铛,只有指甲盖大,是他用采到的几株车前草跟后山苗寨一个老阿婆换的。
铃铛精巧,里面一粒更小的银珠是活的,轻轻一晃,发出细微清脆的“叮铃”声,在死寂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他把小铃铛也放在布包旁边。
女孩的眼睛瞬间被那点微弱的银光吸引住了。
那点清脆的声响,像一道微小的闪电,劈开了她眼中长久笼罩的、野兽般的阴霾。
她死死盯着铃铛,黑沉沉的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点属于孩童的好奇和渴望的光。
她下意识地伸出脏污的手,指尖快要触到冰凉的银面时,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陈默把小铃铛又往前推了推,几乎挨到她的破麻片边缘。
“给你,” 他说,“戴着…走路有响动,山里的野东西…就不敢靠太近。”
这是他听阿爹说的。
女孩的呼吸屏住了。
她看看铃铛,又看看陈默,再看看自己藏在麻片下那只丑陋畸形的脚。
终于,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飞快地伸出手,一把将那枚小银铃攥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随即紧紧握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她攥着铃铛,把那包草药也迅速扫进怀里,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回自己最深的阴影角落,背对着陈默,只留下一个紧绷的、充满了戒备又隐隐透出一丝奇异满足的瘦小背影。
破庙里只剩下风声,和女孩压抑的、偶尔泄露出的一两声极轻的、带着新奇和小心翼翼的铃铛摇晃声——叮…叮铃…
像冰雪初融时,第一滴坠落山涧的水珠。
陈默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供桌上那个面目狰狞的木头傩面。
月光照在傩面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嘴角上,那诡异的笑容仿佛更清晰了。
他忽然觉得,这鬼脸面具,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至少,没有庙外那能把人骨头都冻裂的风可怕,也没有眼前这个连霉粑都抢着吃、脚烂了还说不痛的野孩子……让他心里那么揪得慌。
他蜷缩起身体,把冻得麻木的脚往稻草深处埋了埋,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女孩丢过来的那半块霉傩面粑。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把它捡了起来。
粗糙、冰冷、散发着陈腐的霉味。
他犹豫着,学着女孩的样子,用指甲抠掉表面一层最明显的绿毛,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了一点点下来。
又苦,又涩,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气。
远不如麦饼。
他皱着眉,慢慢咀嚼着,感受着那股怪异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
庙外,狼嚎声似乎近了些。
现实(1935)的寒气猛地倒灌回来。
陈默一个激灵,从破庙的幻影中跌回冰冷的现实。
他仍坐在陈家堂屋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落满灰尘的土墙。
怀里,那个粗蓝布包袱沉重地压在膝头。
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死死攥着包袱里那块残破的傩面,指尖深深陷进木头的裂缝里,几乎要将它捏碎。
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尺寸不合的“CM”银戒,像一道烧红的铁箍,死死咬进皮肉,带来尖锐清晰的痛。
那痛楚如此真实,瞬间盖过了回忆里霉傩面粑留在舌尖的苦涩幻影。
包袱的另一角,褪色的引魂铃半露着,焊死的铃舌沉默着,再也不会发出十二年前山神庙里,那如同冰雪初融般、细微而清脆的“叮铃”声。
他撑着土墙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停尸间的寒气。
包袱里那块残破的傩面被他重新塞进最深处,仿佛要埋葬掉山神庙里那点微弱的铃声和霉粑的苦涩。
目光落在散开的当票上——隆昌号,五个大洋,《陈氏医方》。
血指印和歪扭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
“爹,”陈默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磨过朽木,“疤脸强……在哪?”
倚着门框的陈郎中佝偻着,像株被风雪压弯的老竹。
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屯子北头:“祠堂…后头…他家新起的青砖院…哼得整条街都听得到…”
老人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胸腔都在拉风箱,“杨三公…去看过…讲是‘烟膏入髓,刮骨难除’…作孽啊…”
陈默没再问。
他抓起包袱,将那些浸满死亡和屈辱的物件重新裹紧,抬脚迈出低矮的门槛。
屯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软,踩上去黏腻不堪。
那股奇异的恶臭愈发浓烈,源头明确地指向北边。
越靠近,空气里的甜腥腐气就越重,几乎凝成实质,粘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还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低沉的、非人的哀嚎,时断时续,像受伤野兽在陷阱里绝望的呜咽。
青砖院墙高耸,在一众低矮泥屋中鹤立鸡群,却也透着一股暴发户的粗鄙。
墙根下,几滩粘稠的、黄绿混杂的污渍散发着源头性的恶臭,引来一群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院门紧闭,但那哀嚎声穿透门板,清晰地撞击着耳膜。
陈默没去敲门。
他绕到祠堂侧面,那里有株半枯的老槐树。
他手脚并用爬上去,粗糙的树皮刮蹭着手掌。
祠堂后墙紧挨着疤脸强家的院子,隔着一道低矮的土墙。
视野豁然开朗。
院子里一片狼藉。
晒药的竹匾打翻在地,沾着可疑的污迹。
一口大水缸歪在角落,水面浮着一层油亮的、五彩斑斓的泡沫。
而院中央,几个人正围着一个在地上翻滚挣扎的人形。
是疤脸强。
陈默的胃猛地一抽。
那个曾经像铁塔般、左脸爬着蜈蚣疤的男人,此刻瘫在泥水里,肚腹高高隆起,紧绷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薄得几乎透明,下面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的军装被撕扯开,敞露的胸膛和手臂上,大片大片的皮肤溃烂流脓,黄绿色的脓液混着暗红的血水,不断渗出,粘在泥土和衣服碎片上。
那张曾经凶戾的脸扭曲变形,蜈蚣疤涨成紫黑色,随着他剧烈的抽搐而蠕动。
他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污和自己的皮肉碎屑。
“呃…啊…嗬嗬…”
痛苦的嚎叫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不成调子,涎水混着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
他试图翻滚,畸形的肚子却沉重地拖累着他,只能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在泥浆里徒劳地拍打。
“按住他!按住!”
一个穿着绸衫、像是管家模样的男人焦急地喊着,自己却捂着鼻子退得老远。
两个家丁模样的人,脸上蒙着浸湿的布巾,眼神里满是恐惧和嫌恶,硬着头皮扑上去,死死按住疤脸强乱蹬的双腿和挥舞的手臂。
更新时间:2025-08-02 05:2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