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持续了两天两夜的单调声响,在某个瞬间被拉长、减速,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彻底静止。
车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被拉开,一股混杂着沙尘与煤灰的干燥热浪,瞬间涌入憋闷的车厢,将方便面的气味冲刷得一干二净。
沈霓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双脚踩在粗糙的水泥站台上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阳光强烈得刺眼,天空是一种褪了色的、苍茫的蓝。
目之所及,没有摩天大楼的锋利剪影,只有远处工厂烟囱沉默的轮廓,像一排被遗忘的墓碑。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的味道,那种金属在时光中缓慢腐朽的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唤醒了沉睡在血液深处的记忆。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饱和度极高的滤镜处理过,呈现出大块大块的铁锈红与沙尘黄。
这两种颜色,曾是她整个童年的背景板,如今却像两道烙印,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她走出简陋的车站,站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
这座城市,比她记忆中更加破败。
街道两旁的建筑墙皮剥落,露出内里红色的砖石,像一道道干涸的伤口。
曾经热闹的国营商店,如今只剩下褪色的招牌和紧锁的卷帘门,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这里的一切都慢了下来。
没有行色匆匆的白领,没有鸣笛催促的车辆,只有几个老人搬着板凳坐在墙根下,用一种被岁月磨平了的好奇心,打量着她这个外来者。
沈霓的目光,被街角一座废弃的钟楼吸引。
指针早已停摆,永远定格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时刻。
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总会抱着她,指着那座钟楼说:“霓霓你看,只要钟楼的指针还在走,我们的日子就总有盼头。”
如今,盼头没了,钟楼也死了。
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一步步走向家的方向。
每一步,都像踩在名为“过去”的滚烫炭火上。
路过废弃的工人文化宫,她仿佛还能听见九十年代流行金曲的模糊回响;
路过那片已经干涸的人工湖,她似乎还能看见自己和林骁在冰面上追逐的倒影。
那些被她用冷硬数据和金融模型强行压抑、封存了十年的画面,此刻挣脱了逻辑的束缚,伴随着铁锈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她用K线图分析情感风险,却算不出回忆的断点续传。
她以做空手段实施复仇,却无法清算自己内心的亏损。
终于,她在一片断壁残垣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曾是她的家,一栋家属楼。
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将这里夷为平地,也烧掉了她全部的童年。
新闻报道说,是煤气管道老化引发的意外。
只有她知道,那不是意外,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源于她父亲无意中发现了地下钱庄的洗钱秘密。
而那个操控者,正是如今盘踞香港的“盘蛇”。
沈霓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没有哭,眼泪这种东西,在那场大火中就已流干。
她只是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扫描、记录、确认。
确认这片废墟,就是她所有仇恨的原点。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摩托车引擎声从街的另一头传来。
沈霓下意识地侧过头。
一辆老旧的嘉陵摩托车,由远及近。
骑车的是一个穿着褪色工装夹克的男人,戴着头盔,看不清脸。
但他的身形,他握着车把的姿态,那种融入环境、却又带着一丝警惕的疏离感,让沈霓的心跳漏了一拍。
摩托车在她不远处停下,男人跨步下车,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了墙角晒太阳的一个老人,用一种沈霓极为陌生的、带着本地口音的方言,和老人闲聊起来。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
沈霓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林骁。
纵然他伪装得天衣无缝,从口音到衣着,都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普通人。
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属于尖刀的冷冽与决绝,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她在九号码头的雨夜里,看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在这里,用这种方式进行他的卧底任务。
像一颗钉子,深深楔入这座城市的肌理,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情报。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闲聊的间隙,目光不经意地朝沈霓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平静、淡漠,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
沈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开。
她不能看他,不能与他有任何交集。
在这张巨大的、横跨十年的棋盘上,他们是彼此最遥远的棋子,依靠着看不见的引力相互牵扯,却绝不能在计划完成前触碰。
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林骁,他在执行他的任务。
而她,也要开始她的了。
她不再回头,加快了脚步,穿过一片片熟悉的、又陌生的街区,朝着城市边缘走去。
目的地,是那个早已废弃的、被铁锈和沙尘覆盖的火车站。
是她和林骁的“老地方”。
是她此行的终点,也是起点。
她要在那座记忆的废墟上,用一部老式的BP机,向他发出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讯号。
告诉他,她回来了。
带着香港的资本风暴,回到了这片诞生了所有罪恶与思念的,铁锈红与沙尘黄的土地。
更新时间:2025-08-02 05:36:52